夜晚悄然降临了南魔武。
我和柯尔一起踏出梅花学院,回到中央湖畔。
看见倒映着月光的湖面,我忍不住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略显冰凉的空气纳入肺部。
几小时前和柯尔并肩经过这里时,那种轻鬆的感觉现在彷彿还残留在指尖。
眼前明明是同一片中央湖,但这时眺望着湖面的我们,心情已经和刚才截然不同了。
不可思议,白天校园里那欢欣雀跃的气息,此时也已然消逝。
──世事无常。
忽然对这句话有了深刻的共鸣与理解。
自从下午王牌殒落的事情传开以后,南魔武的大家就瞬间陷入失序,所有人都在问为什幺,霎时各种说法和传言四起。
有人说,因为王牌身体原本就不好,从四校大赛之后更是每况愈下,所以昨天可能是从王城撤离时忽然旧疾复发,不幸从扫帚上摔下去。
可是另一些人却说,王牌的身体完全没有坠落地面遭受撞击的痕迹,以此论点反驳了前者的说法。他们倾向相信王牌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迫降落在王城郊外,之后和当时尚未退潮的魔物激战,最终体力不支而倒下。
至于为何魔物不肯接近他,则是众说纷纭,直到后来祭司团出面证实,魔物不愿接近他的原因应该是由于他在身上携带了一个装有奇妙圣物的香包。当他们试着将香包从他身上拿开时,围绕着他的金色光芒就消失了。
大家听了之后才终于停止臆测,反而关注起那个香包的来源。
只是,关于王牌确切的死因,祭司们始终绝口不提,只是说:「时候到了。」
「时候到了……」此时的我直视着前方的湖面,喃喃地说。
「嗯?」
柯尔发出了疑问的声音,我才发觉自己把心里想的话说出口了,于是连忙摇摇头说:「我只是在想,祭司团说森学长时候到了,是什幺意思呢?」
「应该是指他的身体因魔力失衡而彻底崩溃的时候到了吧。」
柯尔的语气淡淡的,有种许久以前就已经料到这一切的感觉。
我抬头看他,「所以,他真的是……因为身体的关係,才会……」
「他表面没有明显外伤,面容也很安详,看起来走得很平静。除了体内魔力失衡以外,应该没有其他可能了。」
我听完,忽然鼻子一酸。
虽然心里已经多少猜到这个答案,但还是难以接受。
「当初你曾说过,他如果肯好好保养身体,可以再活三年……对不对?」
「嗯。」他点点头,「但是这个前提假设对森来说,太难了。」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其中夹杂着一声叹息。
我难过地点头,脑海里浮现那总是不肯乖乖休息的小小身影。
身为王牌的他比谁都要逞强,明明身体早已不堪负荷,却总是执意战到最后一刻,为了守护南魔武的光荣与安全,从来不曾退却过。
阿萨如果知道他就这样走了,会露出什幺表情、说出什幺话呢?
现在的撒旦学长,依然陪在小不点学长身边吗?
这时,一阵广播的提示音在校园中响起。
「各位同学,还有暂时入住南魔武的客人们,大家晚安。这里是学生会广播。」
我侧耳细听,发现说话的是副学生会长小苜学姊。
她的声音今天听起来格外轻柔,透过广播向全校的人们温柔地说道:「这段期间,辛苦大家了。今天下午,我们的资讯部终于恢复了王城的通讯,也透过耳环的定位系统,找到了十三位没能平安回到学园里的同学。」
「现在,红心学院已经布置了一间祭堂,大家有空的话,请穿上白色的衣服,安静地前往那里,为这些同学点一盏蜡烛吧。」
「另外,我们的祭司也会为在这场战争和神之怒中牺牲的所有生命祈福,如果你的家人或朋友也在这场灾难中不幸丧生,欢迎一起到红心学院参加祈福仪式。」
我听完之后,倏然转头看向柯尔。
他无须询问就已明白我想去的意愿,所以主动牵起我的手,我则施展起魔法,弹指换上一袭白色长袍,往红心学院步行而去。
一路上,有许多学生和我们同方向,甚至不少贵族和平民也加入我们的行列。
抵达红心学院时,那里已挤满了白衣的学生和民众。
我们一起从门口的祭司们手上接过蜡烛,安静地穿越洁白的拱门,进入那座祭堂。
祭堂里的灯光是温暖的橙黄色,柔和地照在雪白的布幔还有白色花卉上。
在重重布幔之间,悬挂着所有在攻城战和神之怒中牺牲的学生的照片。
有好多好多半透明的泡泡在祭堂的空中飘浮着,像一颗颗水晶球一样,里头播放着这些学生在校内的各种影像画面。
我不知不觉放开了柯尔的手,在泡泡底下驻足,看得入神。
小不点学长在泡泡里笑得好灿烂。
几乎每分每秒,他都是笑着的,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在他稚气的脸上不断绽放。
在训练场上和撒旦学长并肩战斗的时候、某年冬天和同学一起打雪仗的时候、在会议中不小心睡着而遭到学生会成员恶搞后笑着报复的时候,还有在黑桃学院走廊上和撒旦学长认真对话,忽然发现被人偷拍,于是对着镜头扮鬼脸的时候……
每段画面都很欢乐,让人怀疑这些影片到底是谁负责弄的,根本意图让人笑出来。
可是看着、看着,我却声泪俱下。
这样温暖开朗的人,如果好好活着该有多好啊……
周围其他泡泡里,也有几位是我见过的学长姊。
明明大家都已经这幺努力了,为什幺还会有这幺多人死掉呢?
为什幺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为什幺会是这样的结果?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身边变得拥挤起来。
恍惚间回头,我从周围的人群辨认出好多张熟悉的脸庞。
奶茶学长和女王学姊在我的右边,然后是神之七人的迪伦学长、爱妮丝学姊、赛维尔学长、诺菈学姊,还有奥尔瑟亚学姊,我左边的,则是王子、伊儿雪、洛方、菲碧和狐狸他们。
学姊们都红了眼眶,爱妮丝学姊哭得最厉害,迪伦学长正搂着她轻拍她的肩膀。
女王学姊看着小不点学长的照片,默默擦了擦眼泪,对着灿笑着的他小声地说:「你怎幺可以这幺突然就走了……我们都还没有……好好比过一场啊。」
奶茶学长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他就算活到一百岁也不会跟妳比的啦。」
「为、为什幺嘛!」
「因为根本没有意义啊。无论谁输谁赢还不是都自己人。」
女王学姊一愣,忽然破涕为笑,眼神流露释然地轻轻点了点头。
奶茶学长则抬起头,叹了口气,看着小不点学长的照片说:「好好休息吧,学长。如果到了天堂,记得不要吃太多甜食啊。」
赛维尔学长同样抬着头,表情十分複杂,一旁的诺菈学姊紧紧握着他的手,眼眶通红地说:「辛苦了,森,谢谢你。」
王子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认真地看着小不点学长的照片。
然后他闭上眼,朝着照片深深一鞠躬。
这个动作极有感染力,他身旁的伊儿雪跟着深深鞠躬,接着是洛方他们、学长姊们,连后面的校外人士还有周围的祭司们也默默跟进。
我和大家一起弯下腰,眼泪不断往下掉,打溼了地毯。
过了好久,等我再直起身时,察觉伊儿雪静静来到我身边,轻声说:「他无论到哪里,应该都会很快乐的。」
我哽咽着用力点头。
她拍拍我的肩膀,走向祭坛,将手中的蜡烛放到祭坛上,接着从祭堂出口的拱门离开。
其他人也陆陆续续顺着人群将蜡烛放好,缓缓往外走。
我在原地多停留了一段时间,直到柯尔走过来,牵过我的手,朝某个方向示意。
我顺着他指引的方向望过去,蓦然看见站在祭坛边的撒旦学长。
他极其罕见的一身白衣,眉眼间少了往日的淡漠,染上一层冰雪般薄而冷的悲伤。
我连忙放下蜡烛,擦擦眼泪,和柯尔一起走向他。
「学长……」
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们。
虽然由我来说好像没什幺说服力,但我仍哽咽着对他说:「学长,不要难过。」
撒旦学长叹了一口气,忽然说:「他是故意的。」
……咦?
我惊讶地睁大眼睛,便听见撒旦学长续道:「这不是意外,是森自己选择的结果。」
「选择……?」
学长点头,不再多言,沉默地示意我们跟上他,接着转身带领我们离开追悼会场,找到一道楼梯,往红心学院的地下室走去。
不久以后,我们抵达一条异常寒冷的走廊。
走廊略显昏暗,左右两旁的每扇门上,都分别挂着一个白底黑字的牌子,上头写着人名和该人的学院、年级。
我跟着学长往前走,逐渐领悟过来,这个地方应该是类似太平间的场所……门内的,就是今天被带回学园的那些迟归的学生们。
此时,我心里升起的情绪不是恐惧,而是深沉的哀伤。
最后,学长停在写了小不点学长名字的门前,推门而入。
我按捺住胸口的情绪,跟柯尔一起踏入房内。
意外的,里头是一间明亮又洁净,类似单人病房的小房间,只有一张病床还有一组桌椅。
当我看见躺在病床上的人时,倏然倒抽一口气。
是小不点学长……
他侧躺在床上,身上盖着棉被,面容和我们在画面上看见的一样平静,嘴角甚至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微笑。
这样的他,除了皮肤异常苍白以外,看起来真的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我送给他的香包此时被搁置在他枕边,但圣物的金色光芒和香气都已不复存在。
柯尔安静地朝床边走去,伸手温柔地碰触小不点学长的额头,轻声说:「这孩子……到底把自己逼到什幺程度啊。」
撒旦学长关上门,走到我们身边,说:「那一天,魔物冲毁西城门的时候,森为了守住城门,所以不顾一切任由体内所有魔力释放出来。当时他腕落的力道已经远远超越一个精灵该施展的极限。」
想起当时的情景,我忍不住低下头。
他果然是倾尽了全力在战斗,每一记腕落都注入最大的魔力,所以才能只凭一个人的力量,就抵挡住需要无数攻法才能挡下的魔物……
「当时你没阻止他吗?」柯尔问,语气中不带谴责,而是纯然的疑问。
学长摇头,「那个时候我无法阻止他,因为他只要一分神,底下的魔物就可能冲破护盾组成的城门,威胁到广场上的人。所以森一直撑到广场上出现捷报的白光才终于停手,那时候他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但是……少了我的封印,他的魔力应该完全佔满了他的身体,再也无法支持下去了。他大概也感觉到身体的异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然后转身,笑着对我说……」
说到这里,学长的声音有点沙哑。
他暂停了话语,闭上眼睛几秒,才续道:「他就那样转身,笑着对我说:『好累喔,我想,我得先走了。』」
我倏然睁大了眼睛。
脑海里轻易地想像出那样的画面……小不点学长带着疲惫的神情,露出笑容,回过头对着撒旦学长一个人说出这样的话。
──好累喔。
──我想,我得先走了。
「我当时以为,他说的先走是指先回学校,所以我就告诉他说:『那你先回去休息吧,我等他们全撤离完之后再回去。』」
他说完,忽然仰起头,看向洁白的天花板。
接着我难过地发现,泪水开始在学长的眼眶里打转。
「森听完我的话之后,笑着看了我好几秒。我那时候应该要注意到异常,可是我没有,之后森就说:『那我先走一步啰!你要多保重喔。』」
我听到这里,眼泪再次溃堤。
学长深深吸了一口气,气息有些不稳。
「那句话分明是道别,可是那时的我,居然仍没有察觉他的异状。而他就这样骑着扫帚离开了。」
一滴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学长的脸颊。
他迅速抹掉泪水,轻声地续道:「他是自己选择这幺做的。他知道他不会回来……所以才会那样向我道别。而我居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就连我们之间的搭档契约也没有在他倒下时亮起……」
「为、为什幺呢?」我哽咽地问,「照理来说,应该会出现警讯不是吗?」
「因为森并不是被外力夺走生命的,而是被体内的魔力侵蚀而倒下,搭档契约无法侦查到这一点。」柯尔说,「我和他之间的守护者契约也是。」
说完,他沉默一会,语带遗憾地说:「如果我的直觉没有在这时候失效就好了……」
听他这幺一说,我哭得更凶了。
因为,那就像他亲口证实这件事是无可挽回的一样。
小不点学长他……是真的,不会再醒过来了。
柯尔静静地将我揽过去,在我抽噎着努力换气时,温柔地顺着我的背。
撒旦学长则从床边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
「森从以前就一直在写日记,这是他的第十本,也是最后一本。里头记载了最近一年内发生的点点滴滴。」
「你从哪里找到的?」柯尔问。
「他把它随手放在我房间的桌上。」撒旦学长哑着嗓音说,「不知道是刻意要我看的,还是无心的。总之,我看完了,也终于明白他的想法。」
说完,他将日记递给了柯尔。
柯尔伸手接了过来,翻开那精装的封面,我立刻揉揉眼睛,凑过去和他一起看。
书页上,属于小不点学长的独特笔迹布满了整面纸张,其中还掺杂了一些他手绘的插图。
开篇第一页写道:「在学园的最后一年要开始了!今年因休终于再次得到直属了,是个看起来很好欺负的学妹呢!不过是个得来不易的孩子,所以要好好保护才行!今年我也能成功把王牌的位子传给后辈吗?」
我努力忍住泪水,告诉自己不能哭,要是沾湿日记本就糟了。
柯尔轻轻翻过页面,目光温和地看着小不点学长一笔一画写下的日记。
「今天是新生训练第一天,本来想带着因休的学妹到我们的商店街好好玩一玩,结果东魔武的浑蛋们居然跑来炸毁商店街!还敢打伤我们的学生,真是岂有此理!幸好我翘掉了资助人晚宴,否则后果真不敢想啊!」
「今天见到了柯尔!而且他居然击败那个讨人厌的公爵,成为因休学妹的资助人了!可喜可贺!有种亲上加亲的感觉啊~~不过一亿颗苹果是什幺意思呢?」
「又到了举行祭典的日子了!好棒啊!不过这次我差点就不能去了,好险好险。今年的祭典比前几年还要盛大热闹呢!我和因休一起爬上屋顶的老位子,边看着下头的人跳舞边吃东西的时候,我忽然有种感觉,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参加祭典了。不知道为什幺,就是这幺觉得。明年的我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吗?如果还活着,那我会在哪里,做些什幺呢?」
看到这里,我再度感到一阵鼻酸。
当时的他就已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无法撑过这一年了吗?
接下来的页数都在我泪眼模糊中翻过了,之后柯尔忽然停在某一页。
这里记录的似乎是大赛前夕的事情。
「这是我和因休最后一次参加四校大赛了!升上大四之后,果然好多好多事情都是最后一次了呢!这次也会全力以赴的哟!」
左页描述了大赛前的準备工作,一切正常,但右边那一页,字迹忽然变得凌乱起来。
「和诺亚对战,然后,不小心被东魔武的浑帐攻击了。这个烂身体果然撑不住,终于魔力失衡了,所以柯尔和阿萨帮我将封印解除。因休似乎不能理解,可是我很开心。体内的魔力从来没有这幺强烈过,以前觉得空虚的地方都被魔力填满了,只是偶尔手会不自觉颤抖,连写字都有点吃力。这症状是短暂的呢,还是长久的呢?想再多活一些时间,拜託了,我的身体!撑下去吧!」
我默默抹掉泪水,和柯尔一起看下去。
眼前彷彿能够透过文字看见小不点学长努力的身影。
「白巡很担心我,可是我觉得最近状况还不错。」
「好讨厌吃药啊!可是为了活下去,必须吃才行。」
「什幺时候才能放心把王牌的位子传下去啊?」
很快的,我们就来到最后几页的日记了。
上头如实记录着战争期间的校园生活,但是最后一页的字迹有些潦草,似乎是仓促之中写下的。
「刚才收到通知,王城的结界减弱了。等一下我们就会前往王城攻坚,这一趟也许不会回来了吧。比起拖着这破烂的身体再苟延残喘几年,不如用我最后的力量,尽可能帮助大家平安归来。这幺做,因休会原谅我的吧?前几天,我趁睡前把前面九本日记重新看了一遍,觉得非常满足。这辈子我没有什幺遗憾的事情了,只是有点放心不下因休,还有柯尔和阿萨他们。如果说这一生还有没实现的愿望的话,那就是,好想拥有健康的身体,好想再多活久一点点。」
我看着最后那句「好想再多活久一点点」,哭到说不出话。
脑海中,蓦然回忆起攻城那天,到中控室叫醒我,身披黑袍的小不点学长。
原来他当时就已经做好自己回不来的準备了。
所以撒旦学长才会说,这是他的选择。
他其实可以回到学园里,其实有机会活下去,可是他选择抛弃这个可能性,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让更多人活下来的机会。
我不记得,最后我们是怎幺告别撒旦学长,离开那个房间的。
只记得,自己一直哭,感觉胸口好像要被眼泪掏空了一样。
为什幺小不点学长出生时就拥有这样脆弱的身体?为什幺要生为精灵?为什幺要让他拥有这超出身体负荷的强大魔力?
第一次,极度深刻地体会到生与死的残酷。
体悟到这一切其实根本没有道理。
所谓的死亡,即使问再多个为什幺也得不到答案。而且最残酷的是,不会有人预先做出提醒,也没有重来一次的可能。
* * *
接下来的日子,柯尔始终陪在我身边。
阿萨和雪花也是始终陪伴着我,但我的心情仍旧停留在谷底,像陷入烂泥里一样一蹶不振。
阿萨听说小不点学长的事之后,沉默了好久好久,然后转身抱起雪花,背对着我说:「这家伙能活到二十二岁,也算是赚到了。」
我闻言,蓦然想起,他们曾说过小不点学长理论上活不过十五岁。
虽然看起来是带着庆幸的话语,但阿萨的语气满是说不出的遗憾……
这份遗憾,同时也深深埋入我的心底,像生了根一般日益生长,挥之不去。
我觉得我很糟,无法理解为何自己如此脆弱,但另一方面,我又不愿意放下悲伤的阴影,就好像只要忘却了悲伤就会连带忘记过往和小不点学长相处的一切,因而感到恐惧,无法自拔。
相较于我,其他人坚强多了。
红心学院的祭司们透过精神祝福,发挥了安定人心的力量,每天的晨祷与傍晚的讚歌咏唱,让所有失去至亲或挚爱的人们心灵得到慰藉。
方块学院的工匠们则将学园彻底改造成了一座学生、贵族、平民和平共存的暂时城市。
外头的魔物一天比一天还要少,大地逐渐显露出来,像退潮之后露出的土地一样……
终于,在神之怒开始后第七天,魔物完全平息下来,但是它们并未退回到神之怒开始前的範围。
南方大陆的南端完全被魔物佔据,北端则是一片废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重新建造新城市。
东魔武方面也接着传来消息,说整座东方大陆这时已完全被魔物给吞噬,就像当初纳夏她所守护的司维恩纳古大陆一样,只有几个零星的地方还能让人类生存,其他地区都不再适合人类居住。
而北方,诺亚捎来了消息说所有雪山都被魔物佔据,人类只剩下狭小的平原地带可以生存。幸好北魔武和东魔武一样,位在魔物较稀少的区域,尚有一丝空间可以生存。
我听说之后,感到忧喜参半,心想果然和柯尔说的一样,北方与东方相继成为魔物盘据的黑暗大陆了……
唯一幸运的是西方大陆,魔物完全退潮,没有丧失任何一块国土。
世界在历经伤痛之后,依然在运转着。
而我们也仍在前进。
睽违许久的课堂,终于在神之怒结束后的一週,重新开始照常上课。
教授们回归到讲堂上,一切彷彿回归到正常的轨道,但是所有人心里都明白,重建之路非常非常漫长。
所以,我们在战争中建构出来的部门一直都没有解散,王子的声势也并未消退,此时正在伊儿雪、狐狸、洛方和菲碧的辅助下,逐步开始规划王国的重建之路。
而柯尔、撒旦学长和阿萨也渐渐走出失去小不点学长的伤痛,开始和回到下城的大叔们密切合作,暗中给予王子支持的力量,同时也和海盗团重新取得联繫。
一切依然在前进着,只有我停留在原地。
虽然知道会让身边的人担心,但是从遭逢那件事之后,我的心就像蚌壳一样紧紧闭阖起来,无论做什幺事都提不起劲,常常会无意间落泪,连自己都快要唾弃起自己了。
某一天午后,我漫无目的地在校园中游蕩,心里第无数次重播着那天发现小不点学长的画面。
不知不觉,等我回过神时,就发现自己再度来到梅花学院的资讯部。
悄然踏入那里之后,发现霜霜学姊依然坐在里头,就在当初发现小不点学长的那个萤幕前方。
我抱着悲伤的情绪,安静地来到她身边。
看着她沉静地工作一会,我忽然轻声说:「霜霜学姊,学者们难道都不会感到悲伤吗?」
她像是这时才发现我一样,惊讶地回过头来看我,「什幺?妳在对我说话吗?」
我点点头,用麻木的表情和语气重複问道:「学者们,难道都不会觉得悲伤吗?」
「悲伤啊……对于什幺呢?」
「对于、最近发生的这一切。」我说着,低下头,「全国死亡人数的统计、被摧毁的村庄的资料,还有学园里的死亡名单……这些,都是学者们亲手整理出来的吧。」
她喃喃地说:「啊,没错喔!是由我们统整出来的。」
「该怎幺做才能像你们一样,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呢?」
「不不,我们一点也不心平气和呀!」她笑了,「我们也会觉得难过和悲伤,可是我们心里知道,任何情绪对于现状都于事无补。」
「于事无补……吗?」
她点了点头,「与其对逝去的东西寄予情感,我们更着重在思考上头。例如:为什幺这一切会发生?该怎幺阻止它再度重演?」
说到这里,她将整张椅子转过来面对我,正色道:「妳有想过吗?为什幺那时候通讯耳环会失灵呢?要是没有失灵的话,伤亡人数是不是可以再降低一点?森学长是不是就可以在失去力气之前透过耳环呼救?还有,魔物为什幺会在逼近王城时忽然提升速度?为什幺当我们完全撤离王城之后,魔物就趋于缓和了呢?」
她接连抛出的问题让我一时哑口无言,只能呆呆地看着她。
她则笑了笑,续道:「所谓的神之怒,说白了就是魔物潮对吧。但是这又有别于过去我们所认知的『十八阶级魔物』中的任何一阶。究竟这些高等魔物是从何而来,为何而生?又为什幺会在一夜之间狂暴化,进而引发这场灾难?未来是不是也有可能再度发生?到底该怎幺防範才好?光是思考这些,就让我们完全没有多余的心力去悲伤了。」
我静静地听着,感觉内心的深处好像有一个角落从封闭中开始甦醒过来。
学者是实事求是的一群人,是重视数据、结果与逻辑的一群人。
不是没有情感,而是他们选择淡化情感,将注意力聚焦在情感之外的思考上。
同样是在心里不断问「为什幺」,但我聚焦在已发生的悔恨上,而他们却跨越了悔恨,追求着避免重蹈覆辙的方法。
我封闭的内心这时逐渐敞开了一道缝隙。
「目前为止,你们有任何斩获吗?」我听见自己问道。
「我只有一个大略的推测……啊,正好妳是黑桃学院的!」她忽然拉住我的手,热情地说:「魔法师也许会有不同的观点,听我说说看吧!」
我立刻点头,「好的,请说!」
「那天,你们在王城和我们失联时,我立刻检查过所有通讯装置,确认设备完全没有异常,也就是说,通讯失效并不是设备损坏所导致的。那幺,最大的可能就是我们的通讯再次被拦截了。但是当时敌军和我们一样被魔物打得措手不及,不太可能还有余裕来拦截我们的讯息,所以暂时排除这一点。」
我点点头,目前为止听起来都很合理。
「另一个能影响通讯品质的原因,就是空气环境。我们的通讯器材之所以能够传送讯息,是因为从发送端输送出了微小的魔法粒子,这些魔法粒子以空气为媒介,一路传递到接收端,接着由接收端捕捉这些魔法粒子,才能形成通讯连结。」
她把这些理论一股脑地说完后,继续分析道:「由此可以看出,如果空气的组成改变了,有可能会使通讯耳环的收发效果跟着产生改变,进而出现杂讯或者讯号中断。所以我反推当时的情况,当下的王城正遭受神之怒的袭击,刚好在第一波魔物潮抵达王城城墙外的时候,你们的通讯就集体失效了。」
「妳的意思是,可能是魔物造成通讯失效吗?」
「没错!我认为魔物可能改变了当时的空气组成,导致通讯环境出现变化,才会发生这样的失效情况。」
我这时已完全忘了悲伤,完全沉浸在她提出的这个想法里。
魔物,真的能够做到这种事吗?
「不过,有点可惜的是,我们目前对于魔物的资讯非常贫乏,历代学者对魔物这生物也多有忌讳,极少人针对它们做研究,所以这一切都只是我的推测,没有任何实验可以佐证。」
我一听,脑海中灵光一闪,「等一等!关于魔物的研究,我手上或许有可以派上用场的资料!」
霜霜学姊眼睛一亮,充满兴趣地倾身向前,「什幺资料?」
「是我父亲的笔记!他曾是北魔武的学者,在数十年前曾经研究过魔物。」
「那太好了!我有这个荣幸拜读他的笔记吗?」
我用力点头,「嗯!笔记在我宿舍里,我现在立刻回去拿!」
她一回答「好」之后,我立刻转身冲出资讯部。
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这样倾尽全力奔跑了。
走廊上的学者们在我呼啸而过时,全都惊讶地停下脚步,但我完全不在意。
胸口此时终于久违地蓄积起满满的能量。
终于能从泥泞中解脱出来……终于明白,自己还有该做的事情。
无论我们失去了什幺,世界依然持续转动。
人不能裹足不前……
我的脑海中,这时忽然浮现了小不点学长那灿烂夺目的笑容。
虽然心底仍有一处隐隐作痛,可是这一次的我,选择将这份悲伤圈养在内心深处,不再将它无限放大,而是让它缩得小小的,然后大步越过它,直视整个问题的核心。
无论是战争或者神之怒,两者都是因魔物而起。
爸爸说的没错,这个世界最大的问题,就是魔物。
而处理问题的最佳方式,就是毫不逃避地面对它、分析它,然后解决它。
脚步疾奔的此时此刻,我心里忽然有种感觉──
这一切并不是没有意义的。
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绝对不是没有意义的。
这个世界的残酷背后,一定藏着温暖。
只要我们参透这个世界的真相,理解魔物的由来,了解这个世界的「神明」究竟是什幺,在那之后……一定会有美好的结局等待着我们。
我对这个想法深信不疑,于是暗自下定了决心,在那一刻到来之前,绝对不再哭泣,也不会再软弱地逃避了。
下一次落泪,一定要是喜悦的泪水!
我在心里和自己如此约定,然后抬起头,毫不犹豫地冲进了眼前的黑桃学生宿舍。
【第九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