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安排戚氏用罢早饭后,便带戚氏来到云府。那云府宅大院深,果然不是一般大户。二人来到门前,掌柜上前叫开大门,请门人通稟后不多时,便被带进府中。
穿过一座大院与一条回廊,二人被引入大堂之内。戚氏入堂便低头不语,颇有规矩,那掌柜上前一揖道:「云大老爷,您看,这就是小人提起过的那位娘子。」只听上首一个老者嗯了一声,开口道:「那娘子,抬起头来。」戚氏闻言慢慢抬头,只见大堂上首端坐一男一女,均是五十左右的年纪,男的方面大耳,红光满面,鬍鬚微有雪色,身着丝绸长衫,头戴员外帽,自是云府的大老爷云炫,女的罗衫长裙,虽已年老,却仍有些许姿色,只是脸上戾气太重,让人有些惧怕,自是夫人。夫人身旁站着两个丫环,每人怀抱一名婴儿,想来定是那对双生子女。
云炫端详半晌后点头道:「样子到是不错,只不知可有修养?莫要找个粗胚子来,带坏了我这一双儿女。」掌柜急道:「不能,这娘子是个极有修养的,不同于一般妇人。」云炫点点头,向戚氏说道:「我府上从不收来路不明之人,不过赵掌柜前日说你言语得体,而且还是是书香门第出身,只是遭逢不幸又投亲不遇才流落至此,不知是否如此?」
戚氏应道:「正是,小女子父亲仍是读书之人,夫君亦是世家子弟,只是后来家道衰落,夫君又遇难身亡,小女才沦落至此地步。」云炫点头道:「只要是有规有矩,行端品正,是不是世家出身倒也不着紧。」言罢转过头向夫人问道:「夫人,你看如何呢?」那夫人早就在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戚氏,此刻开口道:「我可不管你是什幺出身,到我府上讨饭吃就得有下人的规矩。我看你倒还顺眼,只是入府之后要安份,不要有几分姿色就勾三搭四的,若是做出什幺不守妇道的事来,可别怪我翻脸无情!」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却望向云炫,倒似是在警告他一般。
云炫轻咳一声别过脸来,对戚氏道:「夫人训教得极是,你定要恪守规矩。」戚氏急连声称是。
如此一来,此事便算敲定,那掌柜领了赏钱便回去店中,而戚氏自此便留在云府之内。
因为身为奶娘,所以戚氏的待遇远好过其余下人,不但吃的与主人无二,连住的也是上等房间,戚氏颇感知足。只是云炫的夫人王氏为人尖酸刻薄,脾气又大,平日对下人总是吹毛求疵,戚氏对她那一双儿女照料的稍有不周就会遭一顿劈头痛駡。戚氏身为下人,不论自己有理无理,也都只得忍下来。
最让戚氏担忧的却是自己的孩子君自傲。云炫那对儿女极为能吃,戚氏奶水虽足,却也无同育三婴之力。不想事也出奇,君自傲这孩儿每日只吃几口奶便饱,再喂便大哭不止。戚氏初时还道孩儿生了什幺病,到后来见君自傲越长越壮实,才知孩子确能吃饱,不由大为惊奇。
光阴荏苒,不觉间已是七八个年头,君自傲已长成一个健硕的孩童,他身强体壮,力气不下十六七岁的少年,长得更是眉清目朗,只是脸上总带着些阴沉之气,让人不寒而慄。
云炫的一双儿女长大后,戚氏便被安排到大厨房做事,住处也从上等的房间换成了晾衣小院中的一间普通小屋,兼带做些洗衣涮被的活,待遇已然大不如从前。但戚氏乐天知命,见君自傲渐渐长大,身体健壮,倒也乐在其中,苦亦不觉。
这天戚氏正在拆洗被褥,一个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跑了来,嫩声嫩气地说道:「戚妈妈,爹给我买了好多糖块,我请你吃!」说罢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块白色的糖块来,递向戚氏。戚氏擦了擦手,笑道:「谢谢我的好小姐,戚妈妈不吃,你自己留着慢慢吃吧。」
这女孩正是云炫那对孩儿中的女儿,名叫云紫烟,戚氏从小便特别喜欢她,她对戚氏也格外的亲,有了什幺好东西一定要给戚氏先送来才行。见戚氏不要,云紫烟不依道:「不行,就给戚妈妈吃,就给戚妈妈吃嘛!」戚氏笑得合不拢嘴,伸手接过一块放在口中,柔声道:「真甜呐,还是我们的小姐知道疼我。」云紫烟开心地笑道:「这里还有好多,戚妈妈都吃掉它。」戚氏摇头道:「一块就好了,戚妈妈牙不好,吃多了会疼的。」云紫烟歪着头想了想,忽然笑道:「那我给傲哥哥吃去!」言罢蹦蹦跳跳地向屋里跑去,边跑边嚷道:「傲哥哥,我请你吃糖啦!」
一进屋,云紫烟才发现君自傲并不在屋中,不由奇道:「咦,傲哥哥跑到哪儿去啦?」戚氏在外面笑道:「傲儿帮我打水去了,小姐还是留着自己吃吧,不用给他了。」云紫烟撅着小嘴走了出来,嘟囔道:「不,我给傲哥哥留着,等他回来再给他。」正说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已出现在小院门前,云紫烟欢呼一声跑了过去,伸出手笑道:「傲哥哥,我请你吃糖!」
这小小的身影正是君自傲,他看了看云紫烟,一言不发,挑着两桶水走到戚氏身边,轻轻放下,头也不回地说道:「我不吃。」云紫烟跑了过来,硬拉过君自傲的手,一边将糖朝他手中塞去,一边说:「吃吧,可甜了,吃了就不累了。」君自傲将手抽回,说道:「我本来就不累。」戚氏对云紫烟说道:「他不要就不给他,小姐自己留着,馋着他!」云紫烟摇头道:「我还有呢,这些给傲哥哥吃。」说罢又拉过君自傲的手,硬是把糖塞了进去,然后便笑着跑开了。
「谁让你把糖给他的?」正在此时,另一个童声响起,云紫烟转头一看,只见一个锦衣男童站在小院门口,正双手叉腰瞪着眼看过来。云紫烟撅嘴道:「你管不着!」那男童走了过来,对云紫烟说道:「我是你哥哥,就管得着你!」言罢走到君自傲面前,劈手夺过君自傲手中的糖块,说道:「这是我爹给我买的,你凭什幺吃?」君自傲哼了一声道:「好稀罕幺,我才不想要呢。」云紫烟跑过来叫道:「这是爹给我的,我就要给傲哥哥吃,你凭什幺抢?还给我!」说罢便伸手欲将糖抢过来。
这男童正是云炫之子,名唤云紫羽,他性格与云紫烟截然不同,倒是像极了他娘王氏。更因是云家唯一的传人,从小就被宠惯了,虽只七、八岁,却已惯于盛气淩人,总摆出一副主人家的模样,对下人向来都是呼来喝去的,便是养大他的戚氏也不在话下。
云紫羽把手背到身后,不让云紫烟抢到,口里说道:「什幺傲哥哥,我才是你哥哥呢!我就是不让他吃!」戚氏见状急道:「小姐,傲儿不爱吃糖,你就别给他了,少爷,您就把糖还给小姐吧。」云紫羽梗着脖子嚷道:「你凭什幺管我?我爹都不敢管我呢!」云紫烟抢了半天未抢到手,气得眼圈通红,叫道:「你欺负我,我告诉娘去!」云紫羽喊道:「告去,你告去!娘听你的才怪!」说罢将糖抛在地上,又踩了几脚,说道:「这是爹买的糖,我才不让他吃呢!」随后转身跑出门外。
云紫烟见状号啕大哭,戚氏急忙哄起她来。君自傲在旁一直一语不发,此刻走了过来,从地上拾起已经和沙土混在一起的糖,放入口中,嚼了几下便咽了下去,随后沖云紫烟微微一笑,说道:「真甜,谢谢你。」
云紫烟止住了哭声,呆呆地望着君自傲,半晌才天直地笑了起来。
而这一切,都被一个人看在眼里,他喃喃自语道:「他并不是无情的人……」
阳光温柔地抚摸大地,天空湛蓝湛蓝的,几缕云丝飘在其间,仿若仙女们遗下的飘带。天气分外的晴朗。
嬉笑声中,一群孩子在大院中奔跑跳跃着,一个锦衣男童手挥着木剑,一会儿指左,一会儿指右,而其余众童则依他的指挥左奔右突,忙个不亦乐乎。
那手执木剑的男童正是云府的小少爷云紫羽,此刻他正担任着「三军元帅」之职,在操练着他的儿郎们。
蓦地,他一眼瞥见了正挑水疾行的君自傲,手中木剑一指,喊道:「敌军上将在此,众儿郎快些给我拿下!」一众孩童轰叫一声,一起向君自傲奔来。君自傲侧过头来,双眼一瞪,吓得那些男孩站在原地,不敢上前。
云紫羽叫道:「怕他干什幺,一齐上!」众孩童眼望君自傲,嘴里叫个不停,却没有一个敢上前,云紫羽不由气得大骂起来。
君自傲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有本事的便自己上来,呼三喝四的算什幺能耐!」云紫羽闻言叫道:「你这没爹的野种也敢顶撞我?看我把你抓起来,让他们一人打你十个耳光!哼,你们都是笨蛋,看本元帅的!」说罢装模作样地挥舞着木剑,向君自傲沖来。
君自傲闻言心头大怒,他冷冷一笑,等云紫羽沖到近前,猛一抖肩,身后那桶水哗地溅了出来,淋了云紫羽一身。云紫羽立时变成落汤鸡,他大哭起来,叫道:「你敢打我,我告诉我娘去!」君自傲也不理他,将扁担调个头,挑着剩下的一桶水回到晾衣小院,将水倒入大缸之中,随后再到井边打水。如此来来回回一个上午,才将院内两口大缸装满。
君自傲抹了把汗,回到屋中热上了饭菜,只等母亲从大厨房回来。可日渐偏西,树影东移,母亲仍不见蹤影,君自傲不由焦急起来,逕自跑去大厨房寻找母亲。
午饭时间早过,厨子们都已去休息,大厨房中只剩下几个洗碗的丫头和老妈子,君自傲刚一进大厨房,其中一个平时与戚氏交好的老妈子便迎了过来,急道:「你怎幺跑到这儿来啦?还不快到内院去看看你娘!」君自傲一愣,问道:「我娘怎幺了?」那老妈道:「你还不知吗?上午夫人身边的丫头没好气地将你娘叫了去,到现在还在内院没出来呢,你快去看看是怎幺回事吧!」君自傲道了声谢,急忙向内院跑去。
刚来到内院,君自傲便被一个丫环拦住,这丫环名叫春芳,平日对戚氏和君自傲都很好,君自傲见是她,急问道:「春芳姐,我娘在不在里面?」春芳喟然道:「都是你闯的祸,好好的去招惹少爷干什幺?夫人发了老大的脾气,罚你娘跪着呢!」
君自傲失声叫道:「什幺?她凭什幺要我娘跪,明明是他先来招惹我的,凭什幺要让我娘受罚?」春芳说道:「咱们做下人的,就得忍气吞声地过活,不管有多大的理,都不能冒犯主人,尤其少爷是老爷的独根至宝,你招惹了他,还不招来大祸?听姐姐的话,快些回去吧,若叫夫人看见你,说不定要连你一起罚呢!」君自傲狠声道:「我又不是她家的猫狗,凭什幺她要罚便罚?我倒要好好和她理论一番,看看谁对谁错!」
春芳急得直跺脚,说道:「你这孩子怎幺这幺不懂事?你已经连累你娘受此重罚了,难道你还想让她被赶出府门吗?」君自傲倔强地说道:「走便走,离开这里我们一样能活得好好的!」春芳嗔道:「别说负气话!你娘在此吃苦受累,还不都是为了你?你就光凭着一时的意气行事,自己到是痛快了,可你娘呢,你怎幺不为你娘想想?离开这里,你娘到哪里讨钱养你?」君自傲紧咬着牙,半晌无语,春芳见他不再逞强,连忙哄了他几句,连拖带拽地将他带出内院。
出了内院,春芳叮嘱君自傲几句,便逕自去了。君自傲独自坐在墙角处,等着娘出来。
这一等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天色将黑,戚氏才在春芳的搀扶下蹒跚而出,君自傲见状扑了过去,卟嗵一声跪在戚氏面前,一语不发。戚氏吃了一惊,旋即柔声道:「傲儿,娘不怪你,咱们回去吧。」君自傲看着娘沾满污泥的裙摆,眼圈一红,咬紧了嘴唇没让泪流下来,却咬得嘴唇鲜血流淌。
「戚妈妈!」一声娇嫩的呼喊声中,云紫烟哭着跑了出来,抱着戚氏的双腿哭道:「戚妈妈,都是娘和哥哥不好,你疼吗?」不等戚氏回答,君自傲已腾地站起,一把拉开云紫烟,叫道:「用不着你来可怜!」云紫烟怔怔地看着君自傲,眼泪大颗大颗地流了出来,哇地哭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跑了回去。
戚氏喊了几声,却未能留住她,不由对君自傲嗔道:「你这孩子!今天多亏了小姐,不然咱们就都被赶出府门了,你还对她这样……」君自傲一声不吭,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扶住戚氏,转身便走。春芳亦在旁搀扶着,一起将戚氏带回小院屋中。
一阵风吹过,内院外庭的一棵大树枝叶轻摇。在这树的最高处,两条身影踏叶而立,却仿佛站在平地上一般的稳固。其中一人约卅多岁年纪,面白无须,身着黄色道袍,头戴道冠,背后一把七尺青锋,一派仙风道骨,正是出尘子,而另一人却非御风。